從上個世紀的新時期開始,詩歌文體學就成了詩學前沿。原因很簡單,新詩從那個時候開始,撥正了詩與政治、詩與散文的關係,又回到了自身。詩從歷史層面的反思轉向美學層面的發展。
  其實任何文學品種都是受限的文學。每種文體都具有自己的優勢,又具有自己的局限。比如,在篇幅上,散文比較自由;戲劇文學由於是戲劇與文學的聯姻,受到舞臺限制,在篇幅上就失去不少自由;詩雖然是最自由地抒寫內心世界的藝術,在篇幅上卻最不自由。
  和其他文學品種相比,詩的語言最具特點。宋代王安石把詩歌語言稱為“詩家語”是有其道理的。詩家語不是特殊語言,更不是一般語言,它是詩人“借用”一般語言組成的詩的言說方式。一般語言一經進入這個方式就發生質變,意義後退,意味走出;交際功能下降,抒情功能上升;成了具有音樂性、彈性、隨意性的靈感語言,內視語言。用西方文學家的說法,就是“精緻的講話”。
  從生成過程來看,詩有三種:詩人內心的詩,紙上的詩,讀者內心的詩。因此,詩的傳播就是從(詩人)內心走進(讀者)內心。詩人內心的詩是一種悟,是無言的沉默。在這一點上,詩和禪是相通的。禪不立文字,詩是文學,得從心上走到紙上,以言來言那無言,以開口來傳達那沉默。這是詩人永遠面對的難題。有人說:“口開則詩亡,口閉則詩存。”在心靈世界面前,在體驗世界面前,一般語言捉襟見肘。古人說:“常語易,奇語難,此詩之初關也。奇語易,常語難,此詩之重關也。”詩人尋奇覓怪,恰恰是不成熟的表現。詩人善於駕馭一般語言,才能見出他的功力。用淺近語言構成奇妙的言說方式,這是大詩人之路。
  詩家語很大的特點是德國大學者黑格爾所說的“清洗”。詩的內蘊要清洗,詩家語也要清洗。清洗雜質是詩的天職。詩是“空白”藝術。情感世界心靈世界的體驗常常是說不出的,高明的詩人善於以“不說出”來傳達“說不出”。詩不在連,而在斷,斷後之連,是時間的清洗。詩在時間上的跳躍,使詩富有巨大的張力。臧克家的《三代》只有六行,卻既寫出了一個農民的一生,又寫出了農民世世代代、祖祖輩輩的命運,從具象到抽象,從確定到不確定,從單純到彈性,皆由對時間的清洗而來。詩不在面,而在點,點外之面,是空間的清洗。餘光中的《今生今世》是悼念母親的歌。詩人只寫了一生中兩次“最忘情的哭聲”,一次是生命開始的時候,一次是母親去世的時候。“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/有無窮無盡的笑聲”,這“笑聲”最豐富,最漫長,高明的詩人卻把它全部“清洗”了。詩之未言,正是詩之欲言。可以說,詩的每個字都是無底深淵。恰是未曾落墨處,煙波浩淼滿目前。母子親情,骨肉柔情,悼唁哀情,全浸透在紙上。
  一與萬,簡與豐,有限與無限,是詩家語的美學。詩人總是這兩種相反品格的統一:內心傾吐的慷慨和語言表達的吝嗇。從中國詩歌史看,中國詩歌的四言、五言、七言而長短句、散曲、近體和新詩,一個比一個獲得傾吐複雜情感的更大的自由,這樣的發展趨勢和社會生活有由簡單到複雜、由低級到高級的發展遙相呼應。可是從語言著眼,與詩歌內容的由簡到繁正相反,詩家語卻始終堅守著、提高著它的純度,按照與內容相對而言的由繁到簡的方向發展。五言是兩句四言的省約,七言是兩句五言的省約。這是詩歌藝術的鐵的法則。
  詩家語在生成過程里,詩人有三個基本選擇。第一,是詞的選擇。詩表現的不是觀,而是觀感;不是情,而是情感。詩的旨趣不是敘述生活,而是歌唱生活。所以詩傾吐的是心靈的波濤,而落墨點卻往往是引起這一波濤的具體事象。杜甫不說:“天下太不公道了,富的那麼富,富得吃喝不盡;窮的那麼窮,窮得活不下去”,卻說“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”。這詞選得多好啊!第二,是組合的選擇。在詩這裡,詞的搭配取得很大自由。這種組合根本不依靠推理邏輯,而是依靠抒情邏輯,尤其是動詞與名詞的組合常常產生異常的詩的美學效應。田間的名篇《給戰鬥者》里有這樣的詩行:“他們永遠/呼吸著/仇恨”。“呼吸”是實,“仇恨”是虛,虛實組合發出詩的光亮。方敬的名篇《陰天》的開始兩行:“憂郁的寬帽檐/使我所有的日子都是陰天”。“寬帽檐”是實,“憂郁的”是虛,虛實的組合使得這兩行詩有了很大的情感容量。後來方敬的詩不再憂郁,不再瘦弱,所以卞之琳寫的方敬評論的題目是“脫帽志變”。第三,是句法的選擇。俄羅斯評論家別林斯基講得非常好:“朴素的語言不是詩歌獨一無二的確實標誌,但是精確的句法卻永遠是缺乏詩意的可靠標誌。”這句話見於他的論文《別涅季克托夫詩集》。優秀的詩在句法上都是很講究的,許多名句和句法的選擇分不開。從散文的眼光看,有些詩句好像不通,其實詩家語正是妙在無理,妙在不通。徐志摩的《再別康橋》那“輕輕的我走了”是大家熟悉的例子。何其芳的名篇《歡樂》:“是不是可握住的,如溫情的手?/可看見的,如亮著愛憐的眼光?/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,/或者靜靜地流淚,如同悲傷?”詞序都是倒裝。這樣,詩就增添了停頓,減緩了節奏,加強了音韻的鏗鏘,一唱三嘆地抒發了“對於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”的哀愁。
  為說心中無限事,隨意下筆走千里,這絕對不是把握了詩家語精妙的詩人。
  (作者系西南大學教授)  (原標題:漫說詩家語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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